相信稱贊的力量
窗外的玉蘭樹正抽新芽,女兒伏在臺燈下寫作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女兒把作業本攤在書桌上,像展開一匹綢緞般小心。我瞥見本子上紅色的“優”字,正欲開口,她卻搶先一步:“媽媽,你都沒發現我這周作業都是優嗎?”小姑娘咬著下唇,睫毛上沾著細碎的淚光。
臺燈的光暈染開她練習冊上的紅勾,像春日里一簇簇未開的骨朵,靜默地積攢著綻放的勇氣。這讓我想起十年前站在講臺上的時光,那時我總愛在教室后窗種茉莉,素白的花朵教會我:每顆心都需要陽光的俯身。
記得初當班主任那年,班里有個叫小雨的女孩。她的作業本總是皺巴巴的,鉛筆字歪斜如被風吹亂的蒲公英。那天她交上來的生字簿,撇捺像雨后的蚯蚓在泥濘里掙扎。我正要皺眉,卻瞥見她指甲縫里沾著煤灰——后來才知道她每天要給住院的母親熬藥。我把她叫到辦公室,蘸著紅墨水在“樹”字的木字旁畫了顆五角星:“這個偏旁寫得特別端正,像小戰士站崗。”她眼睛突然亮起來,像暗室里擦亮的火柴。后來她的作業本開始散發淡淡的草藥香,每個字都像新發的豆苗,慢慢挺直了腰桿。
樓上鄰居家的鋼琴聲常在暮色里流淌。有次遇見那對母女在樓道,穿粉色蓬蓬裙的小姑娘正把飯粒撒得滿地都是。“我們寶寶今天吃了半碗飯呢!”年輕的母親蹲下身,指尖輕輕拭去孩子嘴角的米粒,“比昨天多吃了兩顆青菜,要不要給自己鼓鼓掌?”小姑娘立刻把油汪汪的小手拍得啪啪響,那笑聲清脆得能穿破云層。這讓我想起老家菜園里的春韭,越是經了霜的清晨,越要用草木灰細細地培。
上周末整理舊物,翻出女兒三歲時的涂鴉本。泛黃的紙頁上,歪扭的太陽長著兔子耳朵,云朵是棉絮般的圓圈。那時我總愛指著那些色彩驚呼:“這是媽媽見過最美的彩虹!”她便咯咯笑著在每幅畫角落都畫上小愛心。如今她的素描本里是嚴謹的立方體與石膏像,我卻只會說“這次明暗處理有進步”,渾然不覺那些小心疊在書柜頂端的獎狀,已經積了薄灰。
前日經過單位圍墻,看見老花工在修剪紫藤。剪刀過處,枯枝簌簌落地,他偏頭對新來的徒弟說:“你看這根新藤,雖然細得像豆芽,可鉚著勁往架子上纏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有段嫩莖正螺旋式向上攀緣,在風里顫巍巍地舒展著絨毛。這多像我們班曾經最調皮的男孩,當他第一次完整讀完課文時,我帶頭鼓掌說“你的聲音像山澗沖開冰層”,從此他總搶著幫同學搬作業本。
女兒書桌上的仙人球開花了,潔白的花朵在夜色里悄然綻放。我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她正對著一道錯題咬筆頭。“這個解題步驟特別清晰,”我指著草稿紙上某處演算,“像給迷宮畫了路線圖。”她猛地抬頭,睫毛上還沾著淚花,卻已經笑著抓起橡皮:“那我再把迷宮出口標清楚些!”此刻的臺燈光暈里,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金粉在起舞。
晨跑時看見清潔工在掃落葉,她五歲的小孫子把落葉擺成笑臉。老人放下掃帚鼓掌:“比媽媽昨天擺的小鴨子還神氣!”孩童立刻又撿起黃葉要拼長頸鹿。這讓我想起古書上說的“灌頂醍醐”,原來最珍貴的甘露,不過是蹲下身來的平視與懂得。就像春風從不計較哪朵花先開,只是溫柔地吹過每支顫栗的蓓蕾。
傍晚晾衣服時,聽見樓上鋼琴聲換了曲子。不再是《致愛麗絲》,而是稚嫩的原創旋律,叮咚如清泉叩石。忽然明白,那些看似夸張的稱贊里,藏著讓幼芽破土的魔法。就像此刻廚房飄來焦香——女兒第一次煎蛋雖然邊緣微糊,但形狀恰似她小時候畫的太陽,圓圓的臉,發光的金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