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侗寨，就一定有鼓樓。鼓樓下，常有熊熊燃燒的篝火。那篝火，是侗家人的精神脈流和皈依，也是過往旅者對侗寨的最深印象。

　　除了暑熱暄天的盛夏，黔東南肇興侗寨鼓樓下的火塘里都會燃起熊熊的篝火。我是陽春三月去肇興的，那篝火就一下映紅了我的臉頰，照亮了我的內心。

　　當太陽靜靜的落入林木豐茂的山嶺，夕陽的余暉如歸巢的小鳥，在侗寨的街巷和樓宇間逗留。小鳥也如歸林的夕陽，在侗寨鼓樓的翹檐和林梢停留、鳴唱。于是，百鳥朝鳳般的聲響在侗寨上空盤旋，侗寨便喧鬧、熱鬧了起來。

　　肇興侗寨就這樣迎來了她美麗的夜晚。

　　當街燈點亮，肇興侗寨的街上就多了身穿各樣服裝，身戴各種飾品的人，有紫衣閃著亮光的，有繡衣鳴著銀響的，更有時尚的T恤和嫵媚的裙袂，在多彩的燈光中倒映出迷人的身影。這時的侗寨，窄窄而彎曲的街巷就不再是偏僻的山村，而是懷抱五湖，襟連四海的天地了。

　　我打量著這里的一切，很想把所有新奇的景象都刻進我的心里，但我最喜歡捕捉的還是侗寨獨有的元素。于是，我尋著銀鈴般歌唱的聲音走去，走進“禮”團鼓樓。肇興是我國最大的侗寨之一。按照侗寨最底層的族內組織劃分，侗寨分五個“團”，并以“仁、義、禮、智、信”分別作為“團”的名稱。每團都有一座鼓樓，原本主要是寨老們議事的場所。鼓樓下都有一個火塘，塘里的篝火，就成了凝聚人心的象征。

　　我見“禮”團的鼓樓下有六七個侗族青年，站在鼓樓的邊上唱歌。手，或拉著，或搭在鄰者的肩上。身體，隨歌聲的節奏左右搖動。他們很專注，不管聽者多少，也不管聽者是否能聽懂，他們只管將自己胸腔的氣流釋放，沖過聲帶，讓歌聲在鼓樓下回蕩，在街巷里飄揚，在如船的肇興侗寨的天空鳴響。我突然想到，這如船的侗寨，在貴州大山的海洋里，穩穩前行了上千年，就是靠這天籟般的歌聲導引，才駛出層層大山，駛向世界。這侗族大歌，唱進了國家大劇院，唱上了中央電視臺，讓國人知曉了侗族大歌的魅力。唱到了維也納金色大廳，唱響了巴黎金秋藝術節，讓西方音樂界震驚，驚呼這是“清泉般閃光的音樂”。最終，唱成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火焰在鼓樓下的火塘里跳躍、升騰。火光映照著人們的臉龐，拉長了人們的身影。我身邊有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身著時尚的衣服，伸出胖胖的小手，讓手心向著火塘。我好奇地問：你冷嗎?她閃動著機靈的眼睛望著我：不是冷，是覺得好玩。我裝著了解的樣子說：有什么好玩的?你以前沒烤過火嗎?她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轉臉看著紅紅的火塘說：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火，這火好紅，火苗很好看!她身旁的中年女子穿一襲雅致的長裙，白皙的肌膚被火光映照得白里透紅，手臂輕放在女孩的肩上。她聽見我和孩子的對話，轉臉對我說：我們是香港來的，她平時哪里看到這樣的火呀?我是特意帶她來內地走走，見見世面。

　　我望著火塘，感覺火苗隨侗族大歌的節奏騰挪跳躍。侗族大歌，更如這篝火般神奇，即使我一句沒聽懂，但就是覺得能入耳入心，覺得能震撼到靈魂深處。難怪被西方音樂界評定為“清泉般閃光的音樂”，那“光”，誰能說與鼓樓下火塘里的篝火沒有關系呀?

　　夜幕籠罩著侗寨的天空，但侗族的街巷和鼓樓卻被燈光和篝火映得十分明亮。歌聲順著那些光亮，如黃昏時分的歸鳥，在屋檐翹角間飛翔。原本用作寨老們議事的鼓樓火塘，成了聚攏四方，對話天地的劇場。我和那兩母女道別，那女孩大方地說：我還想在這里烤火、聽歌，這歌聲很好聽，像鳥鳴一樣。

　　我沿著侗寨的街巷，一路欣賞這熱鬧的夜景，到處是歌聲，到處是銀飾作響。我有意識地尋找除“禮”團以外的其他四座鼓樓。每座鼓樓下，景象大致相同，都是人們圍著鼓樓下的火塘，或坐著，或站著。沒有唱侗族大歌的地方，人們坐在火塘邊，輕聲交流著。跳動的火苗依舊紅得鮮艷，依舊照著人們的臉龐。在這里，篝火讓穿著各式服裝的人坐在一起，親密無間得如一家人。這讓我想起了兒時在農村老家冬天烤“疙瘩”火的情景，也是一家人圍火塘坐著，有時會加入幾個鄰居，仍然是一家人的樣子，大家總會聽其中最尊長的那個人講故事，說道理。一坐就會坐到柴木燃盡，火塘不熱，大家才怏怏離去。

　　而侗寨的篝火是有專人負責的，柴木是每戶人家輪流準備的。寨老們要聚會議事，或游客聚集需要篝火，就有人會悄無聲息的準備柴草，燃起一堆篝火，點亮鼓樓，點亮侗寨的天空，點亮族人的心，溫暖旅客的情。

　　侗寨的篝火，熱烈而持久。大大的一堆柴木，總會燃燒很長的時間，即使燃盡了，總會有人來添加柴木，這樣的柴薪不盡，一般要持續到午夜以后。當街上人影稀少，漸漸歸于寧靜時，鼓樓下的篝火還旺旺的燃著。就算是不再加柴了，滿滿一火塘的火炭和紅亮亮的火灰，也會熱力四射，會維持到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會到天亮時分，第二天的太陽升起，照著火塘邊的“三魚圖”，那篝火還閃著昨夜的光亮，散發出昨夜的熱情。

　　侗族，一個逐水而居的南方民族，有著如水般清秀的外表。又對火情有獨鐘，有著火一般的熱情。而且，鼓樓下的那堆篝火，穿透千年時光，凝聚著族人的信任和團結。以“團”的名義建立鼓樓，就是侗族強大凝聚力的表現。而肇興的鼓樓是五座，以“仁、義、禮、智、信”命名，是契合了儒家文化，還是將儒家文化運用得如此生動貼切，都不是要深究的問題。從侗族人熱情開朗的胸懷，到真誠善良的待客之道，再看每個火塘邊刻在青石板上的三魚連頭的“三魚圖”，就不難感受他們的團結精神。而侗寨篝火只是將這種精神外化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外化成了溫暖人心的形式。

　　當太陽從侗寨邊上的山嶺上升起，鼓樓、風雨橋和高高低低民居都鑲上了耀眼的金邊。鳥兒出巢，帶著陽光的斑點在林間飛翔。我從“禮”團的鼓樓邊經過，見昨夜的篝火還冒著絲絲青煙，有兩個侗族老人，將金屬的水缸放在彈跳著火花的炭灰上，缸里冒著熱氣。我知道，這是他們一天的“早茶”開始了，雖簡樸，但充滿了煙火的氣息。雖不見火苗，但昨夜的熱烈足可以溫熱他們的晨光。

　　當我走過鼓樓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侗族的每個人，都猶如侗寨的篝火，正因為他們就是篝火，才能唱出激情四溢的侗族大歌，才能唱出“閃光”的侗族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