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寓所后院有一株老槐，不知何人所植，亦不知其年歲幾何。樹干粗壯，皮紋縱橫，每逢夏日，便撐開一傘濃蔭，篩下些斑駁的光影來。

　　向來以為樹不過是樹，立在那里，春華秋實，與世無爭罷了。一日閑坐其下，忽發奇想：倘若樹能言語，不知要訴說幾多故事?這念頭一起，竟再難按捺，便決意要“讀”它一讀。

　　初讀其皮，便覺艱深。樹皮皸裂如龜甲，紋路交錯似古文。陽光曬處，皮色淺淡;背陰之地，卻黝黑如墨。向陽背陰，顯是生存之道。達爾文謂“適者生存”，此樹能歷風霜而不倒，想必深諳此理。

　　樹干上有一疤痕，呈橢圓形，細察之，竟是舊年斧斫痕跡。想是當年有人欲伐之而未成，留下這未完成的殺戮。樹卻將傷口包裹起來，形成一圈凸起的紋理，宛如給傷口繡了邊。這倒令我想起蘇軾《病中游祖塔院》詩：“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樹之愈傷，亦是一種“安心”罷?

　　仰觀其枝葉，更覺有趣。新枝向上，爭先恐后;老枝橫斜，從容不迫。一枝突兀地伸向東南，比其他枝條長出許多。究其原因，原來是那邊有一隙天空，可得更多陽光。生物趨光，本能使然，但如此執著一線光明，倒也顯出幾分倔強。鄭板橋畫竹題詩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此槐雖非翠竹，那份執著卻也不遑多讓。

　　最妙是讀其根。稍稍撥開浮土，便見根須縱橫，有粗如兒臂者，有細如發絲者。粗根深入，細根四布，組成一張隱秘的網。白居易《有木》詩云：“托根附樹身，開花寄樹梢。”此樹不附他人，自力更生，根扎得既深且廣，方能在風雨中屹立不倒。忽見一截斷根，已經枯朽，想必是當年與鄰樹爭地敗北所遺。草木之間，亦有疆土之爭，只是人不知耳。

　　午后小憩于樹下，夢見此樹化為老者，向我講述生平。醒來但見樹影婆娑，風聲颯颯，疑是樹在低語。想起卡夫卡曾言：“一本書應該是砸向我們內心冰凍大海的一把斧頭。”此樹于我，不啻為一本活書，斧劈我心中固陋之處不少。

　　樹上有蟻群循樹干上下，忙碌不休。樹容忍之，任其在自己身上開辟道路。偶爾風來，枝葉搖動，驚得蟻群四散，風定后又重新集結。此情此景，頗似人世間的擾攘與堅持。莊子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螞蟻眼中，此樹大約是永恒的存在罷?殊不知樹亦有壽限，只是比蟻漫長許多而已。

　　黃昏時分，夕陽為老槐鍍上金邊。一群歸鳥棲于枝頭，嘰嘰喳喳，仿佛在交流一日見聞。樹靜靜地聽，偶爾隨風點頭，似在回應。此情此景，忽然領悟到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意境。人與樹相對，也是一種交流，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夜來點上燈，窗前猶見樹影搖曳。想起日間所見，恍然有悟：此樹生于斯，長于斯，不慕遠方，不求聞達，只是認真地活著。春來開花，秋至落葉，寒暑交替中自成節奏。人常自詡為萬物之靈，卻難得如樹這般專注當下。

　　閱讀一棵樹，原是在讀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