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上有詩
雷公山腹地的貓貓河村,在中國地理版圖上很難發現這個指甲般大小的村莊。這個苗名叫“歐雄”的村寨,原意為老虎出沒的地方。過去貓貓河山林叢莽,常有老虎出沒,當地人稱老虎為“貓貓”,如今沒有了老虎,卻有了詩和遠方。進入寨門,沿途懸掛著雕刻著詩歌的藝術木牌,使得這個村寨一下子充滿了詩情畫意。
我的那首《一個叫貓貓河的村莊》也雕刻在一塊精致的木牌上:“有時,需要用詩歌/來命名某些文化的存在/一個村莊的平靜與喧鬧,像人的喜怒哀樂/我無限放大某個村莊,比如此刻/我對一個叫貓貓河的苗寨/詩一樣的抒寫。”
從雷公山下的雷山縣城到達貓貓河,車程僅僅幾分鐘,這個村寨像藏在花園里的一個小庭院,少了喧囂多了寧靜,在這里可以感受到難得的愜意。站在村口,隱約間可以聽見銀飾脆響,古老的先民篳路藍縷遷徙到此,肯定在水邊駐足良久,水里飄著浮萍,有水的地方是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所謂臨水而居,這一方山水一定會給他們帶來福祉,他們選擇留下來生息。
三百多年前,徐霞客游覽貴州。他飽覽青山綠水,卻每每為食宿無著落而苦惱。“五里,過一寨,排門入,居人頗盛。半里,復排出一門,又行田塍中。一里半,叩門入舊司,門以內茅舍俱閉,莫為啟。久之,一守者啟戶。無茅無飯而臥。”“又半里,復得一村,入叩之,其人閉戶遁去。又西得一堡,強入其中,茅茨陋甚,而臥處與豬畜同穢。”
守著綠水青山吃著旅游飯,雷山全域旅游實現華麗轉身,這個小村寨因詩歌和苗繡而聲名遠播。如果徐霞客身處當下的時代,比如此刻,和我一樣站在貓貓河村口,他肯定沒有如此的煩惱了。所有到過貓貓河的人,都愿意把這里當成故鄉。鄉村旅游開發的目的無外乎是留住鄉愁留住情懷,努力營造一個讓人找到故鄉的空間,讓鄉村成為當代人安放鄉愁、寄托田園生活夢想的地方。
我在村寨里漫步、讀詩,遠眺霞光下的雷公山,炊煙從吊腳樓間慢慢升上來,像誰不小心打翻了硯臺,墨色在青綠山巒間洇出幾縷游動的詩,這些詩歌成了村寨的靈魂。我在詩歌里看到了鄉村振興的力量。貓貓河村在十多年前就成立了“貓貓河苗嫂刺繡銀飾專業合作社”,通過培訓帶動周邊村寨婦女加入,培養出多名州級“百佳繡娘”、縣級非遺傳承人及多名省級工藝美術大師。
繡娘們坐在楓香樹下穿針引線,細密的陽光從樹葉縫間斜斜撒下來,斑駁地鋪在她們身上。她們把詩歌繡進衣襟:蝴蝶媽媽從楓樹心誕生,十二個蛋孵出萬物生靈。絲線在藍布上游走,一針一線都是口耳相傳的古老故事。
在這個村里,我認識了一位有情懷的年輕人李江富,他在這個郵票一樣大小的村寨里成功舉辦了七屆全國性的貓貓河村苗繡文學作品創作大賽,著實不易。
苗族青年李江富,自幼對文學有著天然的敏銳與熾熱的熱愛。在鄉村的歲月里,翻滾的稻浪、拂面的山風、雞鳴的早晨、犬吠的傍晚、閃爍的繁星,都成了他筆下鮮活靈動的詩句。他知道,鄉村蘊藏著豐沃的文學富礦,而鄉村的文學星火卻因缺乏關注與培育,難以形成燎原之勢。懷揣著推廣文學、讓更多人領略文字之美的初心,他開始思索:該如何為鄉村文學愛好者搭建一座溝通與交流的橋梁,讓鄉村文學的種子破土而出,綻放絢麗的花朵?
他想到了有著獨特的自然風光和深厚文化底蘊的貓貓河村。潺潺的河水、古樸的吊腳樓、質樸的村民,都為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他決定在這里舉辦文學節,讓貓貓河成為文學愛好者的“詩與遠方”。
籌備文學節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資金短缺、經驗不足、村民的不理解,都是橫亙在李江富面前的難題。為了籌集資金,他四處奔走,向企業和好友講述自己的計劃,爭取他們的支持;為了吸引更多的文學愛好者參與,他通過微信公眾平臺、視頻號、抖音等網絡平臺,向全國各地的詩人、作家發出邀請;為了讓村民了解文學節的意義,他和村民們成為朋友,耐心地解釋。
在李江富的不懈努力下,貓貓河文學節一屆接一屆圓滿舉辦。每年活動期間,來自五湖四海的文學愛好者紛紛匯聚貓貓河村。他們或置身松林間,深情朗誦詩歌,熱切分享創作感悟;或走進古樸的吊腳樓,與村民親切交談,沉浸式感受鄉村的煙火氣息;或漫步田間地頭,在泥土芬芳中捕捉創作靈感。文學節不僅讓參與者們感受到了文學的魅力,也讓貓貓河村的村民們對文學有了新的認識。一位村民感慨道:“原來我們身邊的一草一木,在詩人的筆下都能變得這么美。”
此后,李江富持續拓展貓貓河文學節的內涵與形式。在保留詩歌朗誦、作品評選分享等傳統環節的基礎上,他積極探索文學與影視跨界融合的新方向,著力將文學節優秀作品孵化成影視劇本,全力打造鄉村文學影視IP矩陣,推動文學節向多元化、綜合性交流平臺轉型。
其中,侗族作家陳永忠獲得第七屆貓貓河村苗繡文學節“雷公山文學獎”作品《稻花魚》堪稱創新實踐的典范——這部洋溢著濃郁鄉土氣息與人文情懷的小說,經李江富團隊深入改編打磨,已成功轉化為電影劇本,并獲得國家電影局備案公示,為作品影視化落地奠定了堅實基礎。
目前,同名小說集《稻花魚》正在熱銷,電影項目各項籌備工作正緊鑼密鼓地推進。主創團隊搭建、拍攝場地勘探、演員招募篩選、劇本深度打磨……每個環節都傾注著李江富團隊的匠心與熱忱。他期望通過影視化改編,打破文學作品的載體局限,以動態影像的鮮活形式讓鄉村故事“活”起來。這不僅能進一步提升貓貓河文學節的品牌影響力,更為鄉村文化傳播開拓了全新維度,讓更多人領略鄉村文學與文化的獨特魅力。
李江富以赤誠的文學情懷與不懈努力,不僅為貓貓河村注入文化新活力,也在十里八鄉播撒下文學的種子。在他的帶動下,雷山縣眾多村民化身文學愛好者,用文字描繪家鄉變遷、抒發內心感悟。如今,貓貓河文學節已成為當地熠熠生輝的文化名片,吸引著越來越多的目光聚焦鄉村文學與文化的傳承發展,得到《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點贊。
從最初的夢想微光,到如今的星火燎原,李江富憑借堅持與熱愛,在貓貓河畔奏響了一曲動人的文學樂章。他相信只要文學的火種不滅,無論身在何處,都能綻放出璀璨光芒。而貓貓河文學節,正如扎根鄉土的蓬勃種子,將持續生長、枝繁葉茂,孕育出更多絢麗的文學之花。
這個村寨以“文學+”的方式為鄉村振興鑄魂,相繼獲得沉甸甸的榮譽:中國傳統村落、全國綠化千佳村、農村衛生村、農村節能村等多項殊榮。在村委辦公室,我逐一瀏覽放了兩屋子的榮譽牌和榮譽證書,時間和歲月雖然給它們以陳舊的姿態呈現在我們面前,但在新時代的征程上再一次被擦亮。從收到第一份榮譽開始,每一屆村領導都倍加珍惜,無數張獎狀、榮譽證書構成了村莊的精神版圖。
滿是詩歌的貓貓河村,吸引了無數游客,一塊塊雕刻著詩歌的藝術木牌成了打卡的新寵。這使我一下子就想到新疆作家劉亮程在新疆木壘縣英格鄉的菜籽溝傾力打造的木壘書院,菜籽溝成為藝術家和文學愛好者的“許多人的村莊”。
李江富從每一屆征集到的詩歌選擇質量好的,雕刻在木牌上,從村口懸掛到村寨的大小角落,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貓貓河與菜籽溝有異曲同工之處,所做的每一件事其目的是讓中國的傳統文化在鄉村振興的路上得到更好的傳承,重建完整的鄉村文化生活秩序。
讓藝術回到最低處。我想起李敬澤先生的《有機村莊與點燈》一文,說的是菜籽溝的文學藝術獎,他說這是中國最低的文學藝術獎,它低到了泥里、土里,低到了田地上,低到了村莊里。貓貓河村的文學賽事,不正是低到了泥里、土里,低到了田地上,低到了村莊里?
這泥土,這田地,這村寨,是我們所有人的故鄉,是中國文明得以生長存活的真正土壤。
錢穆先生把羅馬文明比作一盞巨大的燈,把中國文明比作遍地皆燈。古羅馬的燈只照耀羅馬帝國,最終走向消亡,而中國大地遍地是燈,我們五千多年來的文明從不間斷,生生不息。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村寨。在我樸素的認識里,對一個村寨歷史沿革的書寫和村容寨貌的說明,則顯得粗暴。我期望在文字里能找到淡淡的鄉愁,找到能夠直擊人心的詩歌。正如這塵世間無數的光陰和當下世界起落的塵埃一樣,在我們身上沒有留下深刻的記憶,而貓貓河,卻是個例外,它讓我有了寫詩的沖動。
寨上有詩,雷公山下的貓貓河村正在努力點亮一盞燈火,盡管只是星星之火,但已經播下希望的種子。我們是不是應該像李江富一樣在更多的村莊里播下一粒粒這樣的種子和點亮更多的燈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