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悠山泉
一
在寫家鄉地名的一篇文章里,好多家鄉人要求我寫盡家鄉的地名,確實有好多地名、寨名沒有寫出來。當然我不是寫志書的,寫志書就必須寫完整,不能遺漏。我只能寫令自己感動的地名,有些是被感動了,卻沒考慮成熟,不敢動筆的。
我在騰訊地圖上就搜到我們村的一個地名:“爛泥寨”。這種地名,令人十分不爽。在我們山區,這種現象特別多,苗語音“囥崀”,意為爛泥、稀泥,按地質術語應該叫“濕地”。可以說差不多每一壩稻田之上幾乎都有一處“囥崀”(濕地)。“囥崀”的大小決定開出一壩田的多少。幾乎是每座山都有幾處濕地,一般在半山腰,我們的祖先幾乎都掌握這規律,在濕地上開一塊山塘以蓄水,那塊山塘要深,蓄水足可滋養山下一壩的梯田。這樣的山塘是不種稻的,蓄水太深,秧在這么深的地方冒不出頭來的,只能被淹死。塘的作用就是蓄滿足夠滋養塘下的一壩稻田。塘的次要任務是養魚苗。塘下的稻田就指望塘里的鯉魚苗。這就是我們的祖先由平原遷徙到山區后經歷多少年才創造出的山地文化。司空見慣的山塘規律于是滋生出了許多詩意的故事傳說,比如丹寨縣的古代愛情敘事長詩《朵往頌》。
二
《朵往頌》說的是上古時代,距今至少在四五千年前,祖先們創造天文歷法的故事,那時我們的祖先還生活在江淮平原地區,而《朵往頌》的背景卻又設在蚩尤嫡系子孫現在的山區群落里,地點既今天丹寨縣楊武鎮的陽尤寨,“陽尤”即“尤寨”。這似乎很矛盾——其實這應是苗族故事傳承的一貫手法:把古老的事與今天的居住地某個相似的環境,甚至與某事某人結合起來,在苗族當今的居住區域里,有太多《苗族古歌》中的地名,這便是祖先的智慧,這使得故事既有穿越的浪漫又具有現實感,它使子孫們覺得,這確是我們祖先的故事,祖先們無時無刻都與我們同在。既然《朵往頌》的作者們(群體創作)把故事拉到“方尤”(尤部族人居住的地方),我就從“方尤”說起:那個守山塘的后生叫秀尤,他在塘的幾個角上都栽上幾個稻草人,稻草人的手上系著飄帶,在風中飄舞,這些稻草人是嚇唬白鶴、魚鷹的,它們時時都想來叼塘里的魚。隨著魚兒漸漸的成長,魚兒滿田里游串,把田水攪渾,讓稻秧喝上渾稠的水,把桿養得壯壯的,稻花開得滿滿的,稻花揚落的時候,就是魚兒的稻花盛宴了。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山塘的主人不但供給田水灌溉,還要供給魚苗。故事發生了,天上有七個美麗的神女,最小又最漂亮的叫朵往頌,她們要趁天黑時飛下來偷魚苗。七姊妹飄落到塘埂的一角,紛紛脫鞋寬衣,把繡花云鞋墊底,將羽毛扇兜著,解下裹腳布,脫下云裳,放在羽毛扇上,各自把起帶來的笆簍拴在腰間,操起蝦杷就爭先恐后地撲進水塘里。水塘里水很深的,最深處能沒了人頭,平時秀尤不擔心會有人來撈魚苗,只防天上的飛禽。水再深也難不倒神女們,她們踩在水面上,水也只淹沒腳背,七姊妹好一場水上飄舞,追逐嬉鬧,鬧到半夜,大姐才叫停大家,趕快撈魚,天要亮了。每人都撈了滿滿的一笆簍,才上塘埂穿戴整齊,搖著羽毛扇,飄搖離去。
第二天秀尤來看塘,遠遠地就見一群大鳥在山塘上空盤旋,急忙地趕到塘埂上,四個稻草人仍佇立著,系在手上的布條還在風中飄舞著,但渾濁的水面上飄著許多翻著白肚的小魚。秀尤氣沖沖跑回寨里問,是誰?攪得我的魚苗都死了。偷魚苗?哪一年我少了你們的魚苗?這一坡的田不是隨便你們要?一寨人都跑去看,這么深的塘,誰能撈魚?哪里是人干的?也不會是大鳥。鳥叼魚,水會那么渾濁?回到寨里還在議論,有個百歲寨老想到了什么,他說,我想到了是誰。是天上“嘎里昂”寨的人,他們天上從來不養魚苗,就靠夜里來地上偷偷撈魚苗。第二天晚上,秀尤和寨里的年輕人按寨老的計謀,埋伏在樹叢中。過了酉時,七姊妹如約而至,她們來到塘角的小草坪里脫鞋解綁腿,秀尤眼睛直盯著拿黃絨絨羽扇的七妹朵往頌,因為只有她綰的是花苞頭,其他六人都綰了開花頭,都有了婚配。當七姊妹在水上嬉鬧正酣時,秀尤悄悄來到草坪里,抱走了七妹朵往頌那堆衣物,特別是那把羽絨扇。看到秀尤得手,陽尤寨的青年人一齊站出來敲鑼、拍簸箕、拍銅盆,呼聲驚天動地。七姊妹驚嚇得急急忙忙上來,穿衣套鞋,搖著羽扇飛上天。唯有七妹朵往頌找不到自己的衣物,眼見姐姐們各自飛走,她也往上躍,躍上不到一丈高就跌落下來,躍了幾次都失敗了,朵往頌索性坐在草坪上大哭起來。陽尤寨的一群姊妹圍上來,簇擁著朵往頌回寨。經陽尤寨的姊妹們相勸,朵往頌半推半就的答應和秀尤成了親……
這個無限美好的天與地的愛情故事就嫁接在苗族的山地文化生態上——山塘——濕地——愛情。當然,故事的結局是悲劇,反映遠古先民天文歷法的演變,陽歷與陰歷的融合,天文歷法內容碎片似的、寓言似的裹挾在愛情故事里。
三
我家鄉的那個濕地沒有相應的地形開辟出山塘。卻因水太涼,被稱為“冷水田”。水溫太低也不宜栽水稻。祖先們自然不去花大力氣開山塘,開出山塘蓄水,將水引流出去幾里路遠,使之散除冷氣,就能灌溉稻田了。而那一片區域到處是濕地,處處都有水,也就沒必要筑塘引水了。讓它自由流下去,與不遠處的溪河匯合。有水就不能浪費,只將就凹凸不平的地形開了二十多塊小田,那些小田只能載高稈糯谷,這種高稈糯谷是祖先遺留下的老品種,產量極低,但很耐冷,也很糯,口感極好,吃過的人都說這才是過去糯谷的味道。
這糯谷不是像現代那樣收割,甚至不允許用鐮刀,得用摘刀摘取,有的直接用手扯斷第一節,然后捆成一把把,拿回去時分給每戶幾把。這種糯谷專用于祭祀或者婚姻嫁娶禮儀,祭祀祖宗用的糯谷用鐮刀割了就沒有谷魂了。古時的摘刀是用石刀片,現在雖改為鋼鐵了,但只要是摘刀就被祖先們認可的。因此都叫這種冷水田為“娜悠”田。娜悠是谷魂。
每年去摘取這些糯谷的是一群姑娘,沒有出嫁的姑娘。這也是約定俗成。還有,在祭天神儀式時在樓上的樓梯口上也必須是三或五個未出嫁的姑娘坐著守卡。姑娘們每人肩扛一根長長的竹高,腰間裙帶上系著摘刀,嘻嘻哈哈的就朝“娜悠田”來了。
摘完糯谷,姑娘們沒忘了來到沖邊的涼得沁手的泉水里洗臉洗腳。那泉水實在涼爽,沁人心脾。那一小壩冷水田仿佛專為載糯谷的,有魂的糯谷就稱呼“娜悠”。那是久遠的記憶了!現在很多大壩子的好田,高產田都荒廢了,那壩冷水田自然也荒廢了。也沒有人去栽高稈糯谷了。也找不到一群沒出嫁的姑們抬著長長的竹竿嬉鬧著到那里摘割糯谷 ,到涼爽的泉水里洗臉嬉鬧了。
2024年的某一天,來了一位年輕人,他聽聞這里有一處涼水口感極好。于是他一番神操作:化驗、報告、投資、建廠房、購設備、生產,終于出水,那是一種瓶裝水,品牌叫“娜悠山泉”。
這年輕人真絕!居然知道濕地山泉的深層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