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青色的土地上抒寫和吶喊—— 讀李文明先生《千年短裙》
2025年7月28日,我參加了幾位作家的一次活動,席間,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黔東南州文聯原主席李文明先生送給我一本他所著的《千年短裙》,這是2025年6月再版的版本,我請求他現場簽名,他欣然同意。《千年短裙》這本書,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了,也片斷式的讀過其中一些文字,但因為近年來讀書較少,也就沒有刻意地去找來讀。
這次拿到新版的書,內心非常愉快,本想用幾天時間一口氣讀完,后因工作繁忙,一直放在家里沒有動。直到國慶放假,我才把書拿出來翻閱,僅看數頁,立刻被深深吸引,隨后用兩天的時間看完,閱讀過程中,時常掩卷回味、思索,心中好似有什么東西在被觸動,淡淡的,又沉沉的,揮之不去。我從未對文學作品寫過什么“評論”,年少時寫的所謂“讀后感”“觀后感”,也不過是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而已,然而讀了《千年短裙》,總有一種思緒,促使我去表達,于是提筆,寫下以下文字,聊以記錄,亦博諸君一笑。
李文明先生的文字,多數使用很直白的描寫方式,用事物進行敘述,很少用大而華麗的詞語,也不用氣勢恢宏的排比句,就像一個博學的老人和你聊天,慢慢地談,他的話語,僅是把事物的形狀和他的思考說出來,是分享,而不是說教的口吻。而我,就這樣靜靜地聽。我不過多的介紹書中所寫的內容,也不去重述文章的寫作方式、技巧等等,我更想探索作者的情感表達、個體在某一類地方文化中的責任、作為和思考。
善良和真誠,構成了“千年短裙”這一方天地獨特的底色。
“千年短裙”是什么?簡單來說,是以貴州省榕江縣兩汪鄉空申地區,苗族同胞的一種服飾,這一帶的苗族婦女身上穿的連“滾邊”在內的七寸許長的百褶短裙,被稱為“世界超短裙”。作者以此為核心,把筆觸延伸到整個兩汪鄉,涉及到兩汪、加簸、空申、空烈、柳吉、烏灑、加卑、卡寨等地,勾勒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寫出了這片土地人們的生活方式、文化傳承。作者的先輩世代居住在這里,“這里沒有發生戰爭,沒有英雄問津,也沒有名人路過,更不消說出過達官貴人和文人商賈。”他們自給自足,與世無爭,過著隱世的生活。在這種前提下,這一群人,祖祖輩輩下來,養成了善良、真誠的品格。在亂砍濫伐的年代,寨老不惜用生命捍衛古樹,要守住村里的風水,堅決執行村里的榔規榔約;在“百年回訪”中,作者的老父親未經商量,“一意孤行,”堅決推動加簸、空申兩個大村寨斷了百年的互訪大禮儀活動;不同的村寨相約每年一起“判路”,勞作之余,飲酒唱歌,邀客人,以邀到客人多為榮,讓村寨間的交通更通暢,也讓情誼聯系更緊密;在吃卯節里,人們把含苞的稻穗和燒魚包在糯米飯團里,面朝東方吃下,東方是苗族人的故土,千百年過去了,人們永不忘根。在這里,一家有事,舉寨幫忙,并且不計報酬;在這里,男女平等,男耕女織,終身托付,直到終老;在這里,上山打獵無論大小,全寨有份;在這里,秋收以后,牛直接放進山里,第二年春耕才進山找牛,并且必定找得到。
這一幅幅一幕幕生動的畫面,一個個一群群鮮活的人,在作者筆下呈現出來,漫延開去,逐漸勾勒出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美景。苗族同胞喜歡藏青色,無論他們走到哪里,仍是這一方天地里的人,作者把他們的真誠和善良繪上去,就成了這本《千年短裙》的底色。
責任和行動,是數十年如一日對故鄉的表白。
在書本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作為從苗寨里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在外工作的“干部”,作者主要從兩個方面對家鄉的發展傾注了全部心力。
一是通過自己并不強大的力量,建設家鄉,幫助鄉親們改善生活。客觀來說,歷史上苗寨發展水平不高,物資欠缺,苗家人的生活并不富足。“我從相關部門爭取一點補助資金,并發動全寨投工投勞,把水從遠山引進寨子。”“我通過各種渠道籌集到買鋼筋、炸藥的錢,發動全寨老小投工投勞,終于修出一條小小的公路與外界連接。”短短數語,卻不知道飽含了多少艱辛。沒有到過貴州山村的人,根本不知道在這里修建基礎設施,通水通路能有多難。材料去哪里買?怎么運進山?勞動力怎么組織?涉及到哪一家哪一戶的土地怎么協調?安全怎么保障?以及最關鍵的:錢從哪里來?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背后有無數的辛苦和委屈。而建設家鄉,也讓作者收獲了鄉親們的尊敬和熱愛。公路通車竣工典禮當日,作者因工作原因不能回鄉參加活動,“聽一些老人說,那天他們一直等我到太陽落山才吃飯。”讓作者深受感動。所以當他再次幫助家鄉擴建蘆笙場后,克服了困難回鄉參加啟動儀式,引起了鄉親們的歡呼。
每一次回鄉,作者都是以謙卑的姿態與家人、朋友、鄉親相處。為老人送錢,請朋友吃飯,幫鄉親們拍照,為寨上的人謀出路,默默地做著他認為該做的一切,有一次,因為趕路急,沒有和蓋瓦的鄉親打招呼,他都感到羞愧。這些點滴,作者平淡地記錄下來,卻打動了我,也許,也能打動別人。
另外一種方式,就是記錄、保護、宣傳民族文化。在對本民族文化有了全新的認識和定位之后,作者萌生了對地方發展和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感,也許他沒有想過這么沉重的詞句,但卻是根植于心中的一份執念。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讓他深深眷戀,從青年時代開始,他就總想為家鄉做點什么,但怎么做,卻又無從著手,“心里隱隱地、莫名地感到惶惑和焦慮。”一個為家鄉文化宣傳的契機,打開了作者的思路,原來用筆、用相機對家鄉進行記錄,也是一種宣傳,一種保護。這些事,他一做就是幾十年。
他身體力行,奔走在田間,為家鄉記錄、宣傳;他邀請潘年英等大作家來到苗寨采風;每年的茅人節,他都幫助策劃、籌備,并組織身邊的朋友前往,感受獨特的風土人情,很多文藝工作者都在那里獲得靈感,創作出了優秀的作品,我也有幸參加一次采風活動,回來后,與幾位老師共同創作了《茅人坡上唱情歌》這首原創歌曲。
文化的發展和保護是漫長的,需要久久為功,李文明先生為家鄉發聲的動機,催生了《千年短裙》,該書面世后,在文化界曾引起不小的轟動,然而一部《千年短裙》遠遠不能完整表達他對故鄉的熱愛,僅僅是文學的形式也寫不盡故鄉的風情。
遺憾和希望,永遠伴隨著歷史發展的始終。
“我故鄉的蘆笙已經沒有人能吟唱蘆笙詞了。”在《千年短裙》中,我們明顯感受到作者的一種深深的遺憾:一群生活在群山里的人,他們創造、傳承著一種獨特的文化,這文化涉及到服飾、飲食、歌舞、禮儀,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傳統的民族文化傳承艱難,將面臨融合甚至消亡,如何保護與發展,出現了多種探索:村寨上40人的蘆笙隊苦苦支撐,隊員生活無著落;古歌的傳唱后續無人;個別游客對苗族文化的誤解;這些種種,讓作者感到無奈甚至憤怒,并且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出來。
而另一份遺憾,則是在若有若無中透露出對歲月流逝、年華易老的感慨。作者筆下,寫了新生命的誕生與“滿月酒”,寫了年少時玩伴的老去。有“務西”老人的艱辛與蒼老,有“老丟”老人的美麗與凄涼。生命的誕生與死亡、事物的發展與消亡,這是天道,誰也無法阻攔,這無關城市和農村、貧窮或富貴。所以作者只是表達了感慨,而沒有用很重的筆力去書寫。那些加簸古樹下的老人,抽著煙,整日里枯守著村寨,是否也是在守著自己的過往?
西方的人民亦頗具智慧,在他們創造的古希臘神話中,潘多拉意外打開了魔盒,把疾病、災難等種種不幸放到了人間,但也放出了雅典娜偷偷存進去的“希望”,所以人們在苦痛中,仍然堅持,相信能改變現狀,不斷受苦,心存希望,不斷前行,人類文明就是在這種宿命中走到今天。
這本書是2011年寫成出版的,2025年再版,十余年前,作者已經感受到現代生產生活方式帶來的巨大沖擊,為民族文化的傳承感到深深的憂慮。對新的文化如何接納,如何理性過濾摘選?我們能讀懂他字里行間的焦慮和無奈。而時到今日,兩汪空申村的“茅人節”仍在舉辦,空申的“青白茶”已成為地方上的特色產業,鄉間民宿以民族文化進行包裝推薦,成效明顯,先輩的歌謠進了孩子們的課堂,我們的“千年短裙”,仍煥發出勃勃生機。
在節日里,身著藏青色苗服的寨老、穿著千年短裙的姑娘、舉著蘆笙外出務工回來的青年小伙,以及眾多的游客們歡聚一堂,蘆笙場上歡聲陣陣,苗寨煥發新的活力,人們喝著酒、唱著歌,那臉上的笑容,不正是我們追求的幸福生活,不正是我們的“希望”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