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雷公山，云是常客。它們自山谷間緩緩升起，又為峰頂所挽留，終日纏繞不去，竟像是山靈呼出的氣息了。我沿著蜿蜒的石階向上，涼意漸濃，云霧時聚時散，露出遠處層疊的青色山巒，又很快隱去。

　　至頂峰下坳處，景象便不同了。這是通往榕江的必經之路，路的兩旁，盡是賣筍的村民。他們并不高聲吆喝，只靜靜地坐在小竹凳上，面前整齊排列著剛剛采下的八月筍。這些筍子還裹著濕潤的泥土，淡褐色的外衣上沾著露水，尖梢卻已透出嫩綠的生機，像是大地突然萌生的念頭，鮮活得很。

　　一位苗族大姐招呼我，她的臉被山風刻出了深深的紋路，手指卻靈巧得很。她拿起一根筍，輕輕剝開外層，便露出象牙般瑩白的筍肉。“今早才從后山挖的。”她說，“露水還沒干呢。”我接過那筍，觸手冰涼，仿佛還帶著山中的清冷。細看之下，筍衣內里竟有淡淡的紫色脈絡——這便是赤竹筍的由來了。

　　買了幾斤筍，那大姐又教我如何烹制：“要用山泉水焯過，去了澀味，再用臘肉同炒，香味就全出來了。”她說這話時，眼睛里閃著光，仿佛已經看見炊煙從自家屋頂升起，聞到鍋里的筍香。

　　繼續向前走，見一老漢正整理他的筍堆。他將每一根筍都頭尾一致地排好，像在排列什么珍貴的物品。我問今年收成可好，他笑道：“山給了多少，我們就收多少。它從不虧待人，只要你懂得感恩。”說罷，他指向遠處的竹林，“你看，我們從不挖完，總要留些長大成竹，明年又會生出新筍來。”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但見云霧繚繞處，竹林郁郁蔥蔥。忽然明白了這些山民與山的契約：他們取食于山，卻知節制;依賴自然，卻心懷敬畏。每一根筍都是山的情意，而他們的感恩，就體現在這有節制的采擷中。

　　下山的路上，霧更濃了。手中的筍袋散發出清新的泥土氣息，我忽然想起么，回頭望去——那些賣筍人已在霧中模糊了身影，只有他們面前的八月筍依然整齊排列，像是大地上長出的音符，靜默地演奏著一曲山與人的和諧樂章。

　　至山腳下，霧已散盡，陽光灑滿歸途。我手中的赤竹筍在陽光下更顯瑩白，那淡淡的紫色脈絡，仿佛是雷公山留下的指紋。今晚當依那大姐所言，以山泉焯之，與臘肉同炒，品味的將不只是筍的清香，更是一整座山的饋贈。

　　山不語，卻孕育萬物;人微渺，卻知感恩。這或許就是最樸素的生存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