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蓑衣
每次回到鄉(xiāng)下老家,我總是默默注視著老屋墻上掛著的蓑衣。
蓑衣大小如短褂,上部耷拉著披肩,三道細(xì)棕索代替紐扣。它沒有衣領(lǐng)衣袖,沒有華麗的外表,沒有艷麗的色彩。穿在身上卻可遮風(fēng)擋雨,抵御寒冷。如今這件蓑衣陳舊破爛,落滿灰塵,爬滿蛛網(wǎng),這件普通蓑衣陪伴了祖父大半輩子。
陽春三月,鄉(xiāng)人著手春耕春播,祖父就會牽著水牛、扛著木犁來到田垅。一條水圳沿著稻田蜿蜒,圳邊葳蕤著迎春花、蒲公英、薺菜、燈柱草、馬鞭草,彌漫著草木清香。一丘丘稻田宛如色彩繽紛的魔方,黃油菜、紫云英、蘿卜花、綠葉蔬菜艷麗妖嬈,它們是大地生出的夢幻,也是汗水描出的彩畫。
紫云英蓬蓬勃勃,祖父站在田塍上目測,給水田分壟。繼而下田套好牛軛,一手掌犁,一手揚(yáng)竹鞭,口吐吆喝,哦嚯嚯,開犁啰。吆喝一起,水牛背著木犁緩緩前行,犁鏵把泥土向兩邊破開,中間犁出一條小土溝,家鄉(xiāng)俗話叫“開犁路”。爾后,祖父沿著犁路耕田,左一圈、右一圈,翻耕后的泥土散發(fā)著土腥味,叢叢紫云英被壓在隆起的土行下,極不情愿這里露出幾撮綠葉,那里現(xiàn)出幾朵紫紅色的花瓣。遇到水牛偷懶,祖父不停吆喝,哦嚯嚯,哦嚯嚯,快走,甚至拿竹鞭朝牛脊背掃過去……田角地頭,木犁被橫下來,祖父俯身握緊犁把手,犁鏵使勁往田角落拐,把泥土一寸一寸翻耕過來。
有一天,祖父正在犁田,突然烏云翻滾,響起陣陣悶雷。眼看天要下雨,母親叮囑我去給祖父送雨具,我拿著斗笠蓑衣來到田邊,遞給祖父,趕緊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屋檐下朝雨霧茫茫的田野望去,祖父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水牛在前,祖父跟后,一大一小兩個黑點在水田緩慢移動。春雨貴如油,祖父不怕刮風(fēng)下雨,舍不得休息,仍然哦嚯嚯、哦嚯嚯驅(qū)趕著水牛耕田。低垂的烏云,密集的雨簾,移動的黑點、斷斷續(xù)續(xù)的吆喝凝成了我心中永恒的記憶。中午,祖父回家吃飯,濕漉漉的蓑衣掛在墻上,水珠骨碌碌往下瀝,地面潮濕了一大片。
春耕,祖父披著蓑衣;下河扳魚,祖父更離不開蓑衣。幾聲春雷催下雨點,資江漲了桃花汛,祖父扛著罾、挎?zhèn)€魚簍走到河邊。連綿的細(xì)雨淅淅瀝瀝,冷風(fēng)裹挾著寒意。祖父尋個洄水灣架好罾,開始通宵達(dá)旦扳魚。
我沒有陪祖父扳過魚,不知道祖父是怎樣度過那些不眠之夜的, 但有些事我記得很清楚。天亮?xí)r,祖母總是催促我和妹妹去祖父那里拿魚。河邊的祖父戴著斗笠,披著浸透了雨水的蓑衣,滿臉疲憊,眉毛、胡子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氣。盡管有蓑衣斗笠,衣袖、褲邊還是濕漉漉的,雙腳被雨水泡得泛白,腳下是深陷下去的兩個土坑。
祖父身前的河岸上,抖落了一灘黑黑的煙灰。掛在水里的魚簍中,總是裝滿一簍或半簍鮮活蹦跳的活魚。祖父一生扳過許多魚,但自己舍不得吃,即使吃也是煮些小魚小蝦。祖父知道:家里要買油買鹽、買衣買鞋、還要送崽女上學(xué)。
慢慢的,祖父年紀(jì)大了,扳不動罾了,他就教我學(xué)會扳魚。一個夏夜,河里漲了水,我第一次去扳魚。天上下著雨,四周一團(tuán)漆黑,只聽見嘩嘩的流水聲。我站在洄水灣邊,約五分鐘起一次罾。開始興致勃勃,覺得蠻有味,時不時扳一條魚上來,心里甜蜜蜜的。慢慢興趣漸減。后來腿站得發(fā)麻,雙手被罾上粗大的棕繩搓得發(fā)熱,手臂、腰陣陣酸疼。實在難以招架,我扛著罾溜回了家。
慢慢年齡大了,我終于懂了祖父離不開蓑衣的含義。祖父在我上高中的時候離開了我們,他生前用過的斗笠、蓑衣、罾靜靜掛在老屋的墻上。
流水潺潺,青山不老。我一次次夢見祖父披著蓑衣耕田、扳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