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紅苕
農(nóng)歷八九月份,正是農(nóng)村以前挖苕的季節(jié)。
挖苕,這念頭一起,鼻尖仿佛便縈繞起一股子熱蓬蓬的、混著泥土腥氣與植物汁液清甜的味兒來。這味道,是屬于紅苕的,是屬于故鄉(xiāng)的深秋的。
故鄉(xiāng)地處黔東,在這,紅苕實(shí)在是再尋常不過的物事。它不像稻谷那般金貴,需要平坦的田和豐沛的水;也不像小麥那般講究時序。它隨和,隨便哪處山坡、哪塊犄角旮旯的薄地,只要栽下幾截苕藤,它便能悄悄地、奮力地長藤長苕。秋日里,稻子進(jìn)了倉,金黃的盛宴便告一段落,天地間換上了一副赭褐色的、沉靜的面容。這時候,農(nóng)人們才得閑來料理這些埋在地下的“呆物”。于是,挖紅苕,便成了晚秋時節(jié)最隆重的一場“地下尋寶”。
說它“呆”,是對它的褒獎。記憶里,總是父親和母親一道挖苕。父親掄起那柄窄口的鋤頭,身子微微躬著,算準(zhǔn)了距離,一鋤下去,再輕輕一撬,一大窩紅苕便連著泥土,骨碌碌地滾了出來。那景象,真是豐饒。大的如胖娃娃的手臂,圓滾滾的;小的則像頑皮的格鏍(陀螺),東一個西一個。我們呢,是斷然不敢用鋤頭的,怕傷了它們,只配跟在后面,用手去泥土里摸索,將那些散落的、深藏的,一一拾掇到撮箕、籮兜里。倘若非要去挖,不小心挖破幾個,父母要心疼好一會兒。挖苕這活兒有趣,卻也帶著一點(diǎn)小小的“懲罰”。那剛從土里出來的紅苕,飽滿豐腴,掐掉苕藤,或破了點(diǎn)苕皮,苕便會滲出乳白的漿液,黏稠稠的,沾在手上。起初并不覺得,可不多時,這苕漿見了風(fēng),便成了深褐色,緊緊地扒在手掌、手背、手指上,又粗又硬,像一層洗不脫的甲胄。回家用熱水、肥皂,使勁地搓,也奈何它不得。母親總笑著說:“莫費(fèi)勁了,過幾天,它自己就掉了。”于是,我們便頂著一雙烏臟的手,上學(xué)、玩耍。這雙手,便成了我們參與過秋收的、小小的勛章。直到某天洗手時,忽然發(fā)現(xiàn)那層苕漿不知何時脫落了。那“之前的紅苕味”,怕是從這洗不掉的苕漿里,便已深深浸入了骨子里罷。
紅苕的吃法,在農(nóng)家是窮盡智慧的。它幾乎是那個年代農(nóng)村生活的底色。剛從地里挖回的,挑些細(xì)長勻稱的,洗凈去泥,削皮后,咔嚓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滿口是清冽的甜,那是我們孩童最好的零嘴。更尋常的是,母親將挑剩的、奇形怪狀的紅苕囫圇個地埋進(jìn)灶孔的余燼里。快燒熟時,人在老遠(yuǎn),鼻子里便鉆入一絲絲焦甜的香氣,勾得人心癢癢的。待扒出苕來,外皮焦黑,甚至裂開好些口子,露出里面金黃、微紅的瓤。顧不得燙手,一邊吹著氣,一邊在兩只手里顛倒著,迫不及待地剝開。那熱氣“轟”地一下冒出來,帶著一股子更濃郁的、近乎糖漿的香味。咬一口,軟糯滾燙,甜得那樣扎實(shí)、那樣坦白,能從舌尖一路暖到胃里,再暖到四肢百骸里去。
這,還只是紅苕最樸素的奉獻(xiàn)。母親將紅苕切成片,曬成苕干,是我們漫長冬日里耐嚼的零食;更能被蒸熟搗絨,和上一點(diǎn)點(diǎn)珍貴的米粉,揉捏成團(tuán),在鍋里二次蒸成金黃的苕粑。苕粑直接吃極為香甜,但最佳吃法是燒烤,那苕粑邊緣烤得焦脆,內(nèi)里卻軟糯非常,米香與苕香交織,是我們童年時代足以傲嬌的好東西。若再講究些,便將紅苕磨成漿,濾出雪白的苕粉。那苕粉沉淀了,曬干了,是勾芡、做菜的佳品;而用這濕苕粉直接烙成的苕粉粑,更是晶瑩剔亮,韌勁十足,是另一種口感的極致。
我的父親不喝酒,母親卻每年都要烤釀苕酒待客。那苕酒性子烈,入口有一股獨(dú)特的、蠻橫的醇香,是老一輩農(nóng)人卸下一日疲憊的良方。
如今想來,紅苕哪里只是一種食物!它養(yǎng)人,也養(yǎng)牲畜。家家戶戶豬圈里那哼哼唧唧的肥豬,一整個秋冬的吃食,大半也靠它。那些被切成大塊,在鍋里煮得爛熟的苕藤和碎苕,便是豬的美餐。我們一年到頭能吃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豬肉,那緊實(shí)而香醇的“豬肉味”,其根源,怕也就在這片土地上長出的紅苕里了。它就這樣,沉默地構(gòu)建了一個自給自足的、樸素而穩(wěn)固的世界。人是它養(yǎng)的,畜是它喂的,它便是這農(nóng)家生活繞不開的、沉甸甸的歷史。
然而,時光終究是流走了。我在城里安了家,吃的米面愈發(fā)精細(xì),偶爾也會想起紅苕的滋味。超市里賣的,多是“紫薯”,身材嬌小,皮色紫得發(fā)亮,蒸熟了,甜得有些單薄、有些刻意,全無當(dāng)年那渾厚質(zhì)樸的勁兒。我也曾興致勃勃地買些回去,想讓年邁的父母嘗嘗“新品種”。父親拿起一個,在手里掂了掂,端詳半晌,嘴角微微一撇:“這小個子,有啥吃頭?甜是甜,沒有之前的味。”母親則說:“管他什么味,兒子買來就是好味!”
父母口中的“之前的味”,究竟是什么呢?我起初不解。后來才漸漸明白,那或許不單是味蕾上的感受,而是一整個逝去的時代,一整套與之相關(guān)的生活。他們懷念的,是那親手從土地里創(chuàng)出的踏實(shí),是那灶火映紅臉龐的溫暖,是那一家人圍坐分食一只燙手烤苕的喧鬧,更是他們自己那揮汗如雨、筋骨強(qiáng)健的年輕歲月。
父母是熱烈固執(zhí)的,他們年事已高,老家的田地早已流轉(zhuǎn)出去,自然是不種苕了。前幾天,我們兄弟回家,臨行時,母親顫巍巍地提出一個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是十幾個精心挑選的大紅苕。“拿著,城里買不到這么好的。”我們推辭,說城里也有。她便有些黯然,喃喃道:“這是我去場上挑的,最大的,沙地種的,甜。”我們只好收下。后來才從父親口中得知,為了這袋苕,他們在眾多的攤販前比較半天,專挑那最大、模樣最周正的買下,再費(fèi)力地背回家。在父母那日漸模糊的記憶里,他們的孩子,永遠(yuǎn)還是那群圍著灶臺、眼巴巴等著烤苕的小兒女。他們要用這紅苕,這是他們認(rèn)知里最好的東西,來填滿我們離家的行囊,仿佛這樣,就能將我們與那片土地、與這個家,緊緊地維系在一起。
我提著那袋沉甸甸的紅苕回到城里,犯愁如何消耗。蒸來吃,味道終究是差了些,只得想著法子做成苕粑、煮在粥里。孩子已在外工作,妻子也只是淺嘗輒止,這些失寵的紅苕最后的歸宿,還是垃圾桶。這過程,是一種甜蜜而酸楚的負(fù)擔(dān)。我們丟掉的,何止是那“之前的紅苕味”?還有那吃紅苕長大的、有“豬肉味”的豬肉,還有那整個與土地肌膚相親、汗水交織的農(nóng)耕童年。
所幸,老屋還在。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會想到屋檐下曾掛滿苕藤,堂屋的角落里堆滿紅苕。偶爾,父母也在溫暖的灶孔里燒幾個紅苕等我們。童年時代那洗不掉的苕漿,早已烙印在了心上,比在手上要牢固千倍、萬倍。
曾經(jīng),家鄉(xiāng)的紅苕那樣豐饒地喂養(yǎng)了我的肉體與記憶,而今,它卻像一枚沉入時間河底的、樸拙的印記。父母給的苕,我依舊會接過,一如接過那沉甸甸的愛。這世上,還有誰會記得為我們?nèi)ゾ奶暨x一袋,他們以為我們最愛吃的紅苕呢?

